旧唐书 - 卷三十四

  ○刘仁轨 郝处俊 裴行俭 子光庭

  刘仁轨,汴州尉氏人也。少恭谨好学,遇隋末丧乱,不遑专习,每行坐所在, 辄书空地,由是博涉文史。武德初,河南道大使、管国公任瑰将上表论事,仁轨见 其起草,因为改定数字。瑰甚异之,遂赤牒补息州参军。稍除陈仓尉。部人有折冲 都尉鲁宁者,恃其高班,豪纵无礼,历政莫能禁止。仁轨特加诫喻,期不可再犯, 宁又暴横尤甚,竟杖杀之。州司以闻,太宗怒曰:“是何县尉,辄杀吾折冲!”遽 追入,与语,奇其刚正,擢授栎阳丞。贞观十四年,太宗将幸同州校猎,属收获未 毕,仁轨上表谏曰:“臣闻屋漏在上,知之者在下;愚夫之计,择之者圣人。是以 周王询于刍荛,殷后谋于板筑,故得享国弥久,传祚无疆,功宣清庙,庆流后叶。 伏惟陛下天性仁爱,躬亲节俭,朝夕克念,百姓为心,一物失所,纳隍轸虑。臣伏 闻大驾欲幸同州教习,臣伏知四时搜狩,前王恆典,事有沿革,未必因循。今年甘 雨应时,秋稼极盛,玄黄亘野,十分才收一二;尽力刈获,月半犹未讫功;贫家无 力,禾下始拟种麦。直据寻常科唤,田家已有所妨。今既供承猎事,兼之修理桥道, 纵大简略,动费一二万工,百姓收敛,实为狼狈。臣愿陛下少留万乘之恩,垂听一 介之言,退近旬日,收刈总了,则人尽暇豫,家得康宁。舆轮徐动,公私交泰。” 太宗特降玺书劳曰:“卿职任虽卑,竭诚奉国,所陈之事,朕甚嘉之。”寻拜新安 令,累迁给事中。

  显庆四年,出为青州刺史。五年,高宗征辽,令仁轨监统水军,以后期坐免, 特令以白衣随军自效。时苏定方既平百济,留郎将刘仁愿于百济府城镇守,又以左 卫中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安抚其余众。文度济海病卒。百济为僧道琛、旧将福 信率众复叛,立故王子扶余丰为王,引兵围仁愿于府城。诏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 代文度统众,便道发新罗兵合势以救仁愿。转斗而前,仁轨军容整肃,所向皆下。 道琛等乃释仁愿之围,退保任存城。寻而福信杀道琛,并其兵马,招诱亡叛,其势 益张。仁轨乃与仁愿合军休息。时苏定方奉诏伐高丽,进围平壤,不克而还。高宗 敕书与仁轨曰:“平壤军回,一城不可独固,宜拔就新罗,共其屯守。若金法敏藉 卿等留镇,宜且停彼;若其不须,即宜泛海还也。”将士咸欲西归,仁轨曰:“ 《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便国家、专之可也。况在沧海之外,密 迩豺狼者哉!且人臣进思尽忠,有死无贰,公家之利,知无不为。主上欲吞灭高丽, 先诛百济,留兵镇守,制其心腹。虽妖孽充斥,而备预甚严,宜砺戈秣马,击其不 意。彼既无备,何攻不克?战而有胜,士卒自安。然后分兵据险,开张形势,飞表 闻上,更请兵船。朝廷知其有成,必当出师命将,声援才接,凶逆自歼。非直不弃 成功,实亦永清海外。今平壤之军既回,熊津又拔,则百济余烬,不日更兴,高丽 逋薮,何时可灭?且今以一城之地,居贼中心,如其失脚,即为亡虏。拔入新罗, 又是坐客,脱不如意,悔不可追。况福信凶暴,残虐过甚,余丰猜惑,外合内离, 鸱张共处,势必相害。唯宜坚守观变,乘便取之,不可动也。”众从之。时扶余丰 及福信等以真岘城临江高险,又当冲要,加兵守之。仁轨引新罗之兵,乘夜薄城。 四面攀草而上,比明而入据其城,遂通新罗运粮之路。俄而余丰袭杀福信,又遣使 往高丽及倭国请兵,以拒官军。诏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率兵浮海以为之援。仁师既与 仁轨等相合,兵士大振。于是诸将会议,或曰:“加林城水陆之冲,请先击之。” 仁轨曰:“加林险固,急攻则伤损战士,固守则用日持久,不如先攻周留城。周留, 贼之巢穴,群凶所聚,除恶务本,须拔其源。若克周留,则诸城自下。”于是仁师、 仁愿及新罗王金法敏帅陆军以进。仁轨乃别率杜爽、扶余隆率水军及粮船,自熊津 江往白江,会陆军同趣周留城。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 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余丰脱身而走,获其宝剑。伪王子扶余忠胜、忠 志等,率士女及倭众并耽罗国使,一时并降。百济诸城,皆复归顺。贼帅迟受信据 任存城不降。

  先是,百济首领沙吒相如、黑齿常之自苏定方军回后,鸠集亡散,各据险以应 福信,至是率其众降。仁轨谕以恩信,令自领子弟以取任存城,又欲分兵助之。孙 仁师曰:“相如等兽心难信,若授以甲仗,是资寇兵也。”仁轨曰:“吾观相如、 常之皆忠勇有谋,感恩之士,从我则成,背我必灭,因机立效,在于兹日,不须疑 也。”于是给其粮仗,分兵随之,遂拔任存城。迟受信弃其妻子走投高丽,于是百 济之余烬悉平。孙仁师与刘仁愿振旅而还,诏留仁轨勒兵镇守。初,百济经福信之 乱,合境凋残,僵尸相属。仁轨始令收敛骸骨,瘗埋吊祭之。修录户口,署置官长, 开通途路,整理村落,建立桥梁,补葺堤堰,修复陂塘,劝课耕种,赈贷贫乏,存 问孤老。颁宗庙忌讳,立皇家社稷。百济余众,各安其业。于是渐营屯田,积粮抚 士,以经略高丽。仁愿既至京师,上谓曰:“卿在海东,前后奏请,皆合事宜,而 雅有文理。卿本武将,何得然也?”对曰:“刘仁轨之词,非臣所及也。”上深叹 赏之,因超加仁轨六阶,正授带方州刺史,并赐京城宅一区,厚赉其妻子,遣使降 玺书劳勉之。仁轨又上表曰:

  臣蒙陛下曲垂天奖,弃瑕录用,授之刺举,又加连率。材轻职重,忧责更深, 常思报效,冀酬万一,智力浅短,淹滞无成。久在海外,每从征役,军旅之事,实 有所闻。具状封奏,伏愿详察。臣看见在兵募,手脚沉重者多,勇健奋发者少,兼 有老弱,衣服单寒,唯望西归,无心展效。臣问:“往在海西,见百姓人人投募, 争欲征行,乃有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何因今日募兵,如此伫弱?” 皆报臣云:“今日官府,与往日不同,人心又别。贞观、永徽年中,东西征役,身 死王事者,并蒙敕使吊祭,追赠官职,亦有回亡者官爵与其子弟。从显庆五年以后, 征役身死,更不借问。往前渡辽海者,即得一转勋官;从显庆五年以后,频经渡海, 不被记录。州县发遣兵募,人身少壮、家有钱财、参逐官府者,东西藏避,并即得 脱;无钱参逐者,虽是老弱,推背即来。显庆五年,破百济勋,及向平壤苦战勋, 当时军将号令,并言与高官重赏,百方购募,无种不道。洎到西岸,唯闻枷锁推禁, 夺赐破勋,州县追呼,求住不得,公私困弊,不可言尽。发海西之日,已有自害逃 走,非独海外始逃。又为征役,蒙授勋级,将为荣宠,频年征役,唯取勋官,牵挽 辛苦,与白丁无别。百姓不愿征行,特由于此。”陛下再兴兵马,平定百济,留兵 镇守,经略高丽。百姓有如此议论,若为成就功业?臣闻琴瑟不调,改而更张,布 政施化,随时取适。自非重赏明罚,何以成功?臣又问:“见在兵募,旧留镇五年, 尚得支济;尔等始经一年,何因如此单露?”并报臣道:“发家来日,唯遣作一年 装束,自从离家,已经二年。在朝阳甕津,又遣来去运粮,涉海遭风,多有漂失。” 臣勘责见在兵募,衣裳单露,不堪度冬者,给大军还日所留衣裳,且得一冬充事。 来年秋后,更无准拟。陛下若欲殄灭高丽,不可弃百济土地。余丰在北,余勇在南, 百济、高丽,旧相党援,倭人虽远,亦相影响,若无兵马,还成一国。既须镇压, 又置屯田,事藉兵士,同心同德。兵士既有此议,不可胶柱因循,须还其渡海官勋 及平百济向平壤功效。除此之外,更相褒赏,明敕慰劳,以起兵募之心。若依今日 以前布置,臣恐师老且疲,无所成就。臣又见晋代平吴,史籍具载。内有武帝、张 华,外有羊祜、杜预,筹谋策画,经纬谘询。王浚之徒,折冲万里,楼船战舰,已 到石头。贾充、王浑之辈,犹欲斩张华以谢天下。武帝报云:“平吴之计,出自朕 意,张华同朕见耳,非其本心。”是非不同,乖乱如此。平吴之后,犹欲苦绳王浚, 赖武帝拥护,始得保全。不逢武帝圣明,王浚不存首领。臣每读其书,未尝不抚心 长叹。伏惟陛下既得百济,欲取高丽,须外内同心,上下齐奋,举无遗策,始可成 功。百姓既有此议,更宜改调。臣恐是逆耳之事,无人为陛下尽言。自顾老病日侵, 残生讵几?奄忽长逝,衔恨九泉,所以披露肝胆,昧死闻奏。

  上深纳其言。又遣刘仁愿率兵渡海,与旧镇兵交代,仍授扶余隆熊津都督,遣 以招辑其余众。扶余勇者,扶余隆之弟也,是时走在倭国,以为扶余丰之应,故仁 轨表言之。于是仁轨浮海西还。初,仁轨将发带方州,谓人曰:“天将富贵此翁耳!” 于州司请历日一卷,并七庙讳,人怪其故,答曰:“拟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 使夷俗遵奉焉。”至是皆如其言。

  麟德二年,封泰山,仁轨领新罗及百济、耽罗、倭四国酋长赴会,高宗甚悦, 擢拜大司宪。乾封元年,迁右相,兼检校太子左中护,累前后战功,封乐城县男。 三年,为熊津道安抚大使,兼浿江道总管,副司空李勣讨平高丽。总章二年,军回, 以疾辞职,加金紫光禄大夫,听致仕。咸亨元年,复授陇州刺史。三年,征拜太子 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五年,为鸡林道大总管,东伐新罗。仁轨率 兵径度瓠卢河,破其北方大镇七重城。以功进爵为公,并子侄三人,并授上柱国。 州党荣之,号其所居为乐城乡三柱里。上元二年,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 兼太子宾客,依旧监修国史。仪凤二年,以吐蕃入寇,命仁轨为洮河道行军镇守大 使。仁轨每有奏请,多被中书令李敬玄抑之,由是与敬玄不协。仁轨知敬玄素非边 将才,冀欲中伤之,上言西蕃镇守事非敬玄莫可。高宗遽命敬玄代之。敬玄至洮河 军,寻为吐蕃所败。永隆二年,兼太子太傅。未几,以老乞骸骨,听解尚书左仆射, 以太子太傅依旧知政事。永淳元年,高宗幸东都,皇太子京师监国,遣仁轨与侍中 裴炎、中书令薛元超留辅太子。二年,太子赴东都,又令太孙重照京师留守,仍令 仁轨为副。则天临朝,加授特进,复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专知留守事。 仁轨复上疏辞以衰老,请罢居守之任,因陈吕后祸败之事,以申规谏。则天使武承 嗣赍玺书往京慰喻之曰:“今日以皇帝谅暗不言,眇身且代亲政。远劳劝诫,复表 辞衰疾,怪望既多,徊徨失据。又云‘吕后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引 喻良深,愧慰交集。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 不罔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且端揆之任,仪刑百辟,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 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寻进封郡公。垂拱元年,从新令改为文昌左相、 同凤阁鸾台三品。寻薨,年八十四。则天废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册赠开 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赐其家实封三百户。仁轨虽位居端揆,不自 矜倨。每见贫贱时故人,不改布衣之旧。初为陈仓尉,相工袁天纲谓曰:“君终当 位邻台辅,年将九十。”后果如其言。仁轨身经隋末之乱,辑其见闻,著《行年记》, 行于代。

  子浚,官至太子中舍人。垂拱二年,为酷吏所陷,被杀,妻子籍没。中宗即位, 以仁轨春宫旧僚,追赠太尉。浚子冕,开元中,为秘书省少监,表请为仁轨立碑, 谥曰文献。

  史臣韦述曰:世称刘乐城与戴至德同为端揆,刘则甘言接人,以收物誉;戴则 正色拒下,推美于君。故乐城之善于今未弭,而戴氏之勣无所闻焉。呜呼!高名美 称,或因邀饰而致远;深仁至行,或以韬晦而莫传。岂唯刘、戴而然,盖自古有之 矣。故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非夫圣智,鲜不惑也。且 刘公逞其私忿,陷人之所不能,覆徒贻国之耻,忠恕之道,岂其然乎?

  郝处俊,安州安陆人也。父相贵,隋末,与妻父许绍据硖州归国,以功授滁州 刺史,封甑山县公。处俊年十岁余,其父卒于滁州,父之故吏赙送甚厚,仅满千余 匹,悉辞不受。及长,好读《汉书》,略能暗诵。贞观中,本州进士举,吏部尚书 高士廉甚奇之,解褐授著作佐郎,袭爵甑山县公。兄弟笃睦,事诸舅甚谨。再转滕 王友,耻为王官,遂弃官归耕。久之,召拜太子司议郎,五迁吏部侍郎。乾封二年, 改为司列少常伯。属高丽反叛,诏司空李勣为浿江道大总管,以处俊为副。尝次贼 城,未遑置阵,贼徒奄至,军中大骇。处俊独据胡床,方餐乾粮,乃潜简精锐击败 之,将士多服其胆略。总章二年,拜东台侍郎,寻同东西台三品。咸亨初,高宗幸 东都,皇太子于京师监国,尽留侍臣戴至德、张文瓘等以辅太子,独以处俊从。时 东州道总管高侃破高丽余众于安市城,奏称有高丽僧言中国灾异,请诛之。上谓处 俊曰:“朕闻为君上者,以天下之目而视,以天下之耳而听,盖欲广闻见也。且天 降灾异,所以警悟人君。其变苟实,言之者何罪?其事必虚,闻之者足以自戒。舜 立谤木,良有以也。欲箝天下之口,其可得乎?此不足以加罪。”特令赦之。因谓 处俊曰:“王者无外,何藉于守御。虽然,重门击柝,盖备不虞,方知禁卫在于谨 肃。朕尝以秦法犹为太宽,荆轲匹夫耳,而匕首窃发,始皇骇惧,莫有拒者,岂不 由积习宽慢使其然乎?”处俊对曰:“此由法急所致,非宽慢也。”上曰:“何以 知之?”对曰:“秦法:辄升殿者,夷三族。人皆惧族,安有敢拒者?逮乎魏武, 法尚峻。臣见《魏令》云:‘京城有变,九卿各居其府。’其后严才作乱,与其徒 属数十人攻左掖门,魏武登铜雀台远望,无敢救者。时王修为奉常,闻变召车马, 未至,便将官属步至宫门。魏武望见之,曰:‘彼来者必王修乎!’此由王修察变 知机,违法赴难。向各守法,遂成其祸。故王者设法敷化,不可以太急。夫政宽则 人慢,政急则人无所措手足。圣王之道,宽猛相济。《诗》曰‘不懈于位,人之攸 塈’,谓仁政也;又曰‘式遏寇虐,无俾作慝’,谓威刑也。《洪范》曰‘高明柔 克,沉潜刚克’,谓中道也。”上曰:“善。”又有胡僧卢伽阿逸多受诏合长年药, 高宗将饵之。处俊谏曰:“修短有命,未闻万乘之主,轻服蕃夷之药。昔贞观末年, 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胡人有异术,征求灵草秘石, 历年而成。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时议者归罪于胡人, 将申显戮,又恐取笑夷狄,法遂不行。龟镜若是,惟陛下深察。”高宗纳之,但加 卢伽为怀化大将军,不服其药。寻而官名复旧。处俊授黄门侍郎。三年,加银青光 禄大夫,转中书侍郎。四年,监修国史。上元元年,高宗御含元殿东翔鸾阁观大酺。 时京城四县及太常音乐分为东西两朋,帝令雍王贤为东朋,周王讳为西朋,务以角 胜为乐。处俊谏曰::“臣闻礼所以示童子无诳者,恐其欺诈之心生也。伏以二王 春秋尚少,意趣未定,当须推多让美,相敬如一。今忽分为二朋,递相夸竞。且俳 优小人,言辞无度,酣乐之后,难为禁止,恐其交争胜负,讥诮失礼。非所以导仁 义,示和睦也。”高宗矍然曰:“卿之远识,非众人所及也。”遽令止之。寻代阎 立本为中书令。岁余,兼太子宾客、检校兵部尚书。

  三年,高宗以风疹欲逊位,令天后摄知国事,与宰相议之。处俊对曰:“尝闻 礼经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 所主守也。陛下今欲违反此道,臣恐上则谪见于天,下则取怪于人。昔魏文帝著令, 身崩后尚不许皇后临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传位于天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 二圣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谨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 有私于后族。伏乞特垂详纳。”中书侍郎李义琰进曰:“处俊所引经旨,足可依凭, 惟圣虑无疑,则苍生幸甚。”帝曰:“是。”遂止。仪凤二年,加金紫光禄大夫, 行太子左庶子,并依旧知政事,监修国史。四年,代张文瓘为侍中。处俊性俭素, 土木形骸,自参综朝政,每与上言议,必引经籍以应对,多有匡益,甚得大臣之体。 侍中、平恩公许圉师,即处俊之舅,早同州里,俱宦达于时。又其乡人田氏、彭氏, 以殖货见称。有彭志筠,显庆中,上表请以家绢布二万段助军,诏受其绢万匹,特 授奉议郎,仍布告天下。故江、淮间语曰:“贵如许、郝,富若田、彭。”处俊迁 太子少保。开耀元年薨,年七十五,赠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大都督。高宗甚伤悼之, 顾谓侍臣曰:“处俊志存忠正,兼有学识。至于雕饰服玩,虽极知无益,然常人不 能抑情弃舍,皆好尚奢侈,处俊尝保其质素,终始不渝。虽非元勋佐命,固亦多时 驱使。又见遗表,忧国忘家,今既云亡,深可伤惜。”即于光顺门举哀一日,不视 事,终祭以少牢,赠绢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硕。令百官赴哭,给灵舆,并家口递还 乡,官供葬事。其子秘书郎北叟上表辞所赠赐及葬递之事,高宗不许。侍中裴炎曰: “处俊临亡,臣往见之,属臣曰:‘生既无益明时,死后何宜烦费。瞑目之后,傥 有恩赐赠物,及归乡递送,葬日营造,不欲劳官司供给。’”高宗深嘉叹之,从其 遗意,唯加赠物而已。处俊孙象贤,垂拱中为太子通事舍人,坐事伏诛,临刑言多 不顺。则天大怒,令斩讫,仍支解其体,发其父母坟墓,焚爇尸体,处俊亦坐斫棺 毁柩。自此法司每将杀人,必先以木丸塞其口,然后加刑,讫于则天之代。

  裴行俭,绛州闻喜人。曾祖伯凤,周骠骑大将军、汾州刺史、琅邪郡公。祖定 高,冯翊郡守,袭封琅邪公。父仁基,隋左光禄大夫,陷于王世充,后谋归国,事 泄遇害;武德中,赠原州都督,谥曰忠。行俭幼以门廕补弘文生。贞观中,举明经, 拜左屯卫仓曹参军。时苏定方为大将军,甚奇之,尽以用兵奇术授行俭。显庆二年, 六迁长安令。时高宗将废皇后王氏而立武昭仪,行俭以为国家忧患必从此始,与太 尉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褚遂良私议其事,大理袁公瑜于昭仪母荣国夫人谮之,由 是左授西州都督府长史。麟德二年,累拜安西大都护,西域诸国多慕义归降,征拜 司文少卿。总章中,迁司列少常伯。咸亨初,官名复旧,改为吏部侍郎,与李敬玄 为贰,同时典选十余年,甚有能名,时人称为裴、李。行俭始设长名姓历榜,引铨 注等法,又定州县升降、官资高下,以为故事。上元二年,加银青光禄大夫。高宗 以行俭工于草书。尝以绢素百卷,令行俭草书《文选》一部,帝览之称善,赐帛五 百段。行俭尝谓人曰:“褚遂良非精笔佳墨,未尝辄书,不择笔墨而妍捷者,唯余 及虞世南耳。”三年,吐蕃背叛,诏行俭为洮州道左二军总管。寻又为泰州镇抚右 军总管,并受元帅周王节度。仪凤二年,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动蕃 落,侵逼安西,连和吐蕃,议者欲发兵讨之。行俭建议曰:“吐蕃叛涣,干戈未息, 敬玄、审礼,失律丧元,安可更为西方生事?今波斯王身没,其子泥涅师师充质在 京,望差使往波斯册立,即路由二蕃部落,便宜从事,必可有功。”高宗从之,因 命行俭册送波斯王,仍为安抚大食使。途经莫贺延碛,属风沙晦暝,导者益迷。行 俭命下营,虔诚致祭,令告将吏,泉井非遥。俄而云收风静,行数百步,水草甚丰, 后来之人,莫知其处。众皆悦服,比之贰师将军。至西州,人吏郊迎,行俭召其豪 杰子弟千余人随己而西。乃扬言绐其下曰:“今正炎蒸,热坂难冒,凉秋之后,方 可渐行。”都支觇知之,遂不设备。行俭仍召四镇诸蕃酋长豪杰谓曰:“忆昔此游, 未尝厌倦,虽还京辇,无时暂忘。今因是行,欲寻旧赏,谁能从吾猎也?”是时蕃 酋子弟投募者仅万人。行俭假为畋游,教试部伍,数日,遂倍道而进。去都支部落 十余里,先遣都支所亲问其安否,外示闲暇,似非讨袭,续又使人趣召相见。都支 先与遮匐通谋,秋中拟拒汉使,卒闻军到,计无所出,自率兒侄首领等五百余骑就 营来谒,遂擒之。是日,传其契箭,诸部酋长悉来请命,并执送碎叶城。简其精骑, 轻赍晓夜前进,将虏遮匐。途中果获都支还使,与遮匐使同来。行俭释遮匐行人, 令先往晓喻其主,兼述都支已擒,遮匐寻复来降。于是将吏已下立碑于碎叶城以纪 其功,擒都支、遮匐而还。高宗廷劳之曰:“比以西服未宁,遣卿总兵讨逐,孤军 深入,经途万里。卿权略有闻,诚节夙著,兵不血刃,而凶党殄灭。伐叛柔服,深 副朕委。”寻又赐宴。谓行俭曰:“卿文武兼资,今故授卿二职。”即日拜礼部尚 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调露元年,突厥阿史德温傅反,单于管内二十四州并叛应之,众数十万。单于 都护萧嗣业率兵讨之,反为所败。于是以行俭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率太仆少卿李 思文、营州都督周道务等部兵十八万,并西军程务挺、东军李文暕等总三十余万, 连亘数千里,并受行俭节度。唐世出师之盛,未之有也。行俭行至朔州,知萧嗣业 以运粮被掠,兵多馁死,遂诈为粮车三百乘,每车伏壮士五人,各赍陌刀、劲弩, 以羸兵数百人援车,兼伏精兵,令居险以待之。贼果大下,羸兵弃车散走。贼驱车 就泉水。解鞍牧马,方拟取粮,车中壮士齐发,伏兵亦至,杀获殆尽,余众奔溃。 自是续遣粮车,无敢近之者。及军至单于之北,际晚下营,壕堑方周,遽令移就崇 冈。将士皆以士众方就安堵,不可劳扰,行俭不从,更令促之。比夜,风雨暴至, 前设营所水深丈余,将士莫不叹伏。贼众于黑山拒战,行俭频战皆捷,前后杀虏不 可胜数。伪可汗泥熟匐为其下所杀,以其首来降,又擒其大首领奉职而还。余党走 依狼山。行俭既回,阿史那伏念又伪称可汗,与温傅合势,鸠集余众。明年,行俭 复总诸军讨之。顿军于代州之陉口,纵反间说伏念与温傅,令相猜贰。伏念恐惧, 密送降款,仍请自效。行俭不泄其事,而密表以闻。数日,有烟尘涨天而至,斥候 惶惑来白,行俭召三军谓曰:“此是伏念执温傅来降,非他。然受降如受敌,但须 严备。”更遣单使迎前劳之。少间,伏念果率其属缚温傅诣军门请罪,尽平突厥余 党。高宗大悦,遣户部尚书崔知悌赴军劳之。侍中裴炎害行俭之功,总管程务挺、 张虔勖上言:“伏念为子营逼逐,又碛北回纥等同向南逼之,窘急而降。”由是行 俭之功不录,斩伏念及温傅于都市。行俭叹曰:“浑、浚前事,古今耻之。但恐杀 降之后,无复来者。”因称疾不出,以勋封闻喜县公。永淳元年,十姓伪可汗车薄 反叛,诏复以行俭为金牙道大总管,率十将军以讨之。师未行。其年四月,行俭病 卒,年六十四,赠幽州都督,谥曰献。特诏令皇太子差六品京官一人检校家事,五 六年间,待兒孙稍成长日停。中宗即位,追赠扬州大都督。

  有集二十卷,撰《草字杂体》数万言,并传于代。又撰《选谱》十卷,安置军 营、行阵部统、克料胜负、甄别器能等四十六诀,则天令秘书监武承嗣诣宅,并密 收入内。行俭尤晓阴阳、算术,兼有人伦之鉴。自掌选及为大总管,凡遇贤俊,无 不甄采,每制敌摧凶,必先期捷日。时有后进杨炯、王勃、卢照邻、骆宾王并以文 章见称,吏部侍郎李敬玄盛为延誉,引以示行俭,行俭曰:“才名有之,爵禄盖寡。 杨应至令长,余并鲜能令终。”是时,苏味道、王剧未知名,因调选,行俭一见, 深礼异之。仍谓曰:“有晚年子息,恨不见其成长。二公十数年当居衡石,愿记识 此辈。”其后相继为吏部。皆如其言。行俭尝所引偏裨,有程务挺、张虔勖、崔智 辩、王方翼、党金毗、刘敬同、郭待封、李多祚、黑齿常之,尽为名将,至刺史、 将军者数十人。其所知赏,多此类也。行俭尝令医人合药,请犀角、麝香,送者误 遗失,已而惶惧潜窜。又有敕赐马及新鞍,令史辄驰骤,马倒鞍破,令史亦逃。行 俭并委所亲招到,谓曰:“尔曹岂相轻耶?皆错误耳。”待之如故。初,平都支、 遮匐,大获瑰宝,蕃酋将士愿观之,行俭因宴设,遍出历示。有马脑盘,广二尺余, 文彩殊绝。军吏王休烈捧盘,历阶趋进,误蹑衣,足跌便倒,盘亦随碎,休烈惊惶, 叩头流血,行俭笑而谓曰:“尔非故也,何至于是!”更不形颜色。诏赐都支等资 产金器皿三千余事,驼马称是,并分给亲故并副使已下,数日便尽。少子光庭,开 元中为侍中,以恩例赠行俭为太尉。

  光庭早孤。母库狄氏,则天时召入宫,甚见亲待,光庭由是累迁太常丞。后以 武三思之婿缘坐,左迁郢州司马。开元初,六迁右率府中郎将,擢授司门郎中。岁 余,转兵部郎中。光庭沉静少言,寡于交游,既历清要,时人初未许之。及在职, 公务修整,众方叹伏焉。十三年,将有事于岱岳,中书令张说以大驾东巡,京师空 虚,恐夷狄乘间窃发,议欲加兵守边,以备不虞,召光庭谋兵事。光庭曰:“封禅 者,所以告成功也。夫成功者,恩德无不及,百姓无不安,万国无不怀。今将告成 而惧夷狄,何以昭德也?大兴力役,用备不虞,且非安人也。方谋会同而阻戎心, 又非怀远也。有此三者,则名实乖矣。且诸蕃之国,突厥为大,贽币往来,愿修恩 好有年矣。今兹遣一使征其大臣赴会,必欣然应命。突厥受诏,则诸蕃君长必相率 而来。虽偃旗息鼓,高枕有余矣。”说曰:“善。吾所不及矣。”因奏而行之,寻 转鸿胪少卿。东封还,迁兵部侍郎。十七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寻 兼御史大夫。无几,迁黄门侍郎,依旧知政事。从巡五陵回,拜侍中,兼吏部尚书, 又加弘文馆学士。光庭乃撰《瑶山往则》及《维城前轨》各壹卷,上表献之。手制 褒美,赐绢五百匹,上令皇太子已下于光顺门与光庭相见,以重其讽诫之意。光庭 又引寿安丞李融、拾遗张琪、著作左郎司马利宾等,令直弘文馆,撰《续春秋传》。 上表请以经为御撰,而光庭等依左氏之体为之作传,上又手制褒赏之。光庭委笔削 于李融,书竟不就。时有上书请以皇室为金德者,中书令萧嵩奏请集百僚详议。光 庭以国家符命久著史策,若有改易,恐贻后学之诮,密奏请依旧为定,乃下诏停百 僚集议之事。二十年,扈从祠后土,加光禄大夫,封正平男。寻卒,年五十八,优 制赠太师,辍朝三日。初,光庭与萧嵩争权不协。及为吏部,奏用循资格,并促选 限至正月三十日令毕,其流外行署,亦令门下省之。光庭卒后,嵩又奏请一切罢之, 光庭所引进者尽出为外职。时有门下主事阎麟之,为光庭腹心,专知吏部选官,每 麟之裁定,光庭随而下笔,时人语曰:“麟之口,光庭手。”太常博士孙琬将议光 庭谥,以其用循资格,非奖劝之道,建议谥为“克”。时人以为希嵩意旨。上闻而 特下诏,赐谥曰忠献,仍令中书令张九龄为其碑文。史官韦述以改谥为非,论之曰: 《春秋》之义,诸侯死王事者,葬之加一等,嘉其有功而不及其赏也。爰至汉、魏, 则襚之印绶,宠被窀穸,唯德是褒,岂虚授也!近代已来,宠赠无纪,或以职位崇 显,一切优锡;或以子孙荣贵,恩例所加,贤愚虚实,为一贯矣。裴光庭以守法之 吏,骤登相位,践历机衡,岂不多愧?赠以师范,何其滥欤!张燕公有扶翊之勋, 居讲讽之旧,秩跻九命,官历二端,议者犹谓赠之过当,况光庭去斯犹远,何妄窃 之甚哉!盖名器假人,昔贤之所惋也。

  史臣曰:昔晋侯选任将帅,取其说《礼》《乐》而敦《诗》《书》,良有以也。 夫权谋方略,兵家之大经,邦国系之以存亡,政令因之而强弱,则冯众怙力,豨勇 虎暴者,安可轻言推毂授任哉!故王猛、诸葛亮振起穷巷,驱驾豪杰,左指右顾, 廓定霸图,非他道也,盖智力权变,适当其用耳。刘乐城、裴闻喜,文雅方略,无 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儒将之雄者也。天后预政之时,刑峻如壑,多以谀 佞希恩,而乐城、甑山,昌言规正,若时无君子,安及此言?正平铨藻吏能,文学 政事,颇有深识。而前史讥其谬谥,有涉陈寿短武侯应变之论乎!非通论也。

  赞曰:殷礼阿衡,周师吕尚。王者之兵,儒者之将。乐城、闻喜,当仁不让。 管、葛之谭,是吾心匠。

“本文内容由网友整理或上传,原作者已无法考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站免费发布仅供学习参考,其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本站第一时间删除。”
<< 上一章 下一章 >>

章节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十 卷十一 卷十二 卷十三 卷十四 卷十五 卷十六 卷十七 卷十八 卷十九 卷二十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十 卷十一 卷十二 卷十三 卷十四 卷十五 卷十六 卷十七 卷十八 卷十九 卷二十 卷二十一 卷二十二 卷二十三 卷二十四 卷二十五 卷二十六 卷二十七 卷二十八 卷二十九 卷三十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十 卷十一 卷十二 卷十三 卷十四 卷十五 卷十六 卷十七 卷十八 卷十九 卷二十 卷二十一 卷二十二 卷二十三 卷二十四 卷二十五 卷二十六 卷二十七 卷二十八 卷二十九 卷三十 卷三十一 卷三十二 卷三十三 卷三十四 卷三十五 卷三十六 卷三十七 卷三十八 卷三十九 卷四十 卷四十一 卷四十二 卷四十三 卷四十四 卷四十五 卷四十六 卷四十七 卷四十八 卷四十九 卷五十 卷五十一 卷五十二 卷五十三 卷五十四 卷五十五 卷五十六 卷五十七 卷五十八 卷五十九 卷六十 卷六十一 卷六十二 卷六十三 卷六十四 卷六十五 卷六十六 卷六十七 卷六十八 卷六十九 卷七十 卷七十一 卷七十二 卷七十三 卷七十四 卷七十五 卷七十六 卷七十七 卷七十八 卷七十九 卷八十 卷八十一 卷八十二 卷八十三 卷八十四 卷八十五 卷八十六 卷八十七 卷八十八 卷八十九 卷九十 卷九十一 卷九十二 卷九十三 卷九十四 卷九十五 卷九十六 卷九十七 卷九十八 卷九十九 卷一百 卷一百零一 卷一百零二 卷一百零三 卷一百零四 卷一百零五 卷一百零六 卷一百零七 卷一百零八 卷一百零九 卷一百一十 卷一百一十一 卷一百一十二 卷一百一十三 卷一百一十四 卷一百一十五 卷一百一十六 卷一百一十七 卷一百一十八 卷一百一十九 卷一百二十 卷一百二十一 卷一百二十二 卷一百二十三 卷一百二十四 卷一百二十五 卷一百二十六 卷一百二十七 卷一百二十八 卷一百二十九 卷一百三十 卷一百三十一 卷一百三十二 卷一百三十三 卷一百三十四 卷一百三十五 卷一百三十六 卷一百三十七 卷一百三十八 卷一百三十九 卷一百四十 卷一百四十一 卷一百四十二 卷一百四十三 卷一百四十四 卷一百四十五 卷一百四十六 卷一百四十七 卷一百四十八 卷一百四十九 卷一百五十

微信公众号:sng328
第一时间捕获原创文章

个人微信号:yb0672
授权或合作,加入请备注